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譯文

作者:佚名
楚國太子有病,有一位吳國客人去問候他,說:“聽說太子玉體欠安,稍微好點了嗎?”太子說:“還是疲乏得很!謝謝你的關心。”吳客趁機進言道:“現今天下安寧,四方太平。太子正在少壯之年,料想是您長期貪戀安樂,日日夜夜沒有節制。邪氣侵身,在體內凝結堵塞,以至於心神不安,煩躁嘆息,情緒惡劣像醉了酒似的。常常心驚肉跳,睡不安寧。心力衰弱,聽覺失靈,厭惡人聲。精神渙散,好像百病皆生。耳目昏亂,喜怒無常。病久纏身不止,性命便有危險。太子是否有這種症狀呢?”
太子說:“謝謝你。靠國君的力量,使我能享受富貴,以至於經常得此病症,但還沒有到你所說的這種地步。”
吳客說:“現在那些富貴子弟,一定是住在深宮內院,內有照料日常生活的宮女,外有負責教育輔導的師傅,想與其他人交遊也不可能。飲食是溫厚淳美、甘甜酥脆的食物和肥肉烈酒;穿着是重重疊疊的輕軟細柔、暖和厚實的衣服。這樣,即使像金石那樣的堅質,尚且要消溶鬆解呢,更何況那筋骨組成的人體啊!所以說,放縱耳目的嗜慾,恣任肢體的安逸,就會損害血脈的和暢。出入都乘坐車子,就是麻痹癱瘓的兆頭;常住幽深的住宅、清涼的宮室,就是傷寒和中暑的媒介;貪戀女色、沉溺情慾,就是摧殘性命的利斧;甜食脆物、肥肉烈酒,就是腐爛腸子的毒藥。現在太子皮膚太細嫩,四肢不靈便,筋骨鬆散,血脈不暢,手腳無力。前有越國的美女,後有齊國的佳人,往來遊玩吃喝,在幽深的祕室裏縱情取樂。這簡直是把毒藥當作美餐,和猛獸的爪牙戲耍啊。這樣的生活影響已經很深遠,如果再長時間地拖延不改,那麼即使讓扁鵲來爲您治療體內的疾病,巫咸來爲您祈禱,又怎麼來得及啊!現在像太子這樣的病情,需要世上的君子,見識廣博、知識豐富的人,利用機會給您談論外界的事物,以改變您的生活方式和情趣。應常讓他們不離您的身旁,成爲您的輔佐。那麼沉淪的享樂、荒唐的心思、放縱的慾望,還能從哪裏來呢!”
太子說:“好。等我病癒後,就照你這話去做。”
吳客說:“現在太子的病,可以不用服藥、砭石、針刺、灸療的辦法而治好,可以用中肯的言論、精妙的道理勸說而消除,您不想聽聽這樣的話嗎?”
太子說:“我願意聽。”
吳客說:“龍門山上的桐樹,高達百尺而不分杈,樹幹中積聚很多盤曲的紋路,樹根在土壤中向四周延伸而擴展。上有千仞的高峯,下臨百丈的深澗;湍急的逆流衝擊搖盪着它。它的根一半已死一半還活着。冬天寒風、雪珠、飛雪侵凌它,夏天閃電霹靂觸擊它,早上則有黃鸝鳱鴠在它上面鳴叫,傍晚則有失偶的雌鳥、迷路的鳥雀在它上面棲息。孤獨的黃鵠清晨在桐樹上啼叫,鵾雞在樹下飛翔哀鳴。在這樣的環境中秋去冬來(歷盡歲月),讓琴摯砍伐桐樹製成琴。用野生的繭絲製成弦,用孤兒的帶鉤做裝飾,用養了九個孩子的寡婦的耳環製成琴徽。讓師堂彈奏《暢》的琴曲,讓伯子牙來演唱。歌詞說:‘麥子抽穗出芒時野雞在早晨飛翔,飛向空谷離開枯搞的槐樹,依傍在險峻之處,下臨曲折的溪澗。’飛鳥聽到歌聲,斂翅不能飛去;野獸聽到歌聲,垂耳不能行走;蚑蟜、螻蛄、螞蟻聽到歌聲,張嘴不能向前。這是天下最動人的音樂。太子能勉強起身來聽嗎?”
太子說:“我病了,不能去聽啊。”
吳客說:“煮熟小牛腹部的肥肉,用竹筍和香蒲來拌和。用肥狗肉熬的湯來調和,再鋪上石耳菜。用楚苗山的稻米做飯,或用菰米做飯,這種米飯摶在一塊就不會散開,但入口即化。於是讓伊尹負責烹飪,讓易牙調和味道。熊掌煮得爛熟,再芍藥醬來調味。把獸脊上的肉切成薄片製成烤肉,鮮活的鯉魚切成魚片。佐以秋天變黃的紫蘇,被秋露浸潤過的蔬菜。用蘭花泡的酒來漱口。還有用野雞、家養的豹胎做的食物。少吃飯多喝粥,就像沸水澆在雪上一樣。這是天下最好的美味了,太子能勉強起身來品嚐嗎?”
太子說:“我病了,不能去品嚐啊。”
吳客說:“鍾代一帶出產的雄馬,年齒適當時用來駕車;跑在前頭的像飛鳥,跑在後面的像距虛。用早熟的麥子餵養它,使它性情急躁。給它套上堅固的轡頭,讓它在平坦的路上奔跑。在這時讓伯樂在前後觀察,讓王良、造父來馭馬,秦缺、樓季做車右。這兩個人,在馬受驚時能把馬制服,在馬車翻倒時能扶起車。用這樣的馬車去賽跑,可以下下千鎰的賭注,可以一日千里。這是天下最好的駿馬了。太子能勉強起身去騎它嗎?”
太子說:“我病了,不能去騎啊。”
吳客說:“登上景夷臺,南望荊山,北望汝水,左面是長江,右邊是洞庭湖,這種遊觀之樂絕無僅有。在這時讓博學善辯的士人,考訂山川的本原,窮盡草木的名稱,譬喻敘事,選詞造句,以類相連。漫遊縱覽之後,在虞懷宮中擺設酒宴。宮殿的迴廊四面相連,臺城重疊,色澤深綠,景象繽紛。車道交錯,護城河曲折。溷章、白鷺、孔鳥、鶤鵠、鵷雛、鵁鶄之類的鳥,或冠毛翠綠,或頸毛奼紫。雄鳥與雌鳥羽毛美麗,鳴叫動聽。魚兒在水中跳躍,豎起鰭翼,振動鱗片。河水清淨,薵蓼叢生,蓮花芬芳。河邊的柔桑、柳樹,或葉色單一,或枝條發紫。苗鬆、豫章樹,枝條高達天際。梧桐、棕櫚,遠遠望去,蔚然成林。草木芳香,在風中混和。枝條搖曳,或隱或現。列坐縱酒,縱心娛樂。讓景春來勸酒,讓杜連來奏樂。滋味雜陳,食品交錯齊全。精選美色娛悅心目,流美的歌聲悅耳動心。於是唱起《激楚》的急促的音調,彈奏鄭、衛的動聽的樂曲。使先施、徵舒、陽文、段幹、吳娃、閭娵、傅予這樣俊男美女,裙裾混雜,髮髻散開,秋波暗送,情意相許;這些人以引流水洗身,以杜若香體,身上如披一層薄霧,臉抹蘭膏,穿着便服來侍奉。這是天下最奢侈華麗、浩博盛大的宴樂了。太子能勉強起身來享樂嗎?”
太子說:“我病了,不能去享樂啊。”
吳客說:“我要爲您馴服騏驥,駕起開有窗戶的輕便獵車,您坐在這雄馬拉的車子上,右邊帶着夏后氏箭囊裏的勁箭,左邊帶着柘木製成的花紋弓,去到雲夢的林中,圍繞生長蘭草的沼澤地帶奔弛,奔到江邊然後緩緩地行進。車輪在青苹上徐徐輾過,迎面吹來微微清風。陶醉在春天的氣息當中,滿懷春意的心也爲之動盪。然後策馬追逐狡黠的走獸,許多枝箭射中了輕捷的飛鳥。這時犬馬的本領發揮盡致,野獸被追趕得腳力疲睏,馬伕和車伕使盡了他們的智慧和技巧;虎豹恐懼了,鷙鳥懾服了。奔馬響着項鈴,像魚一樣騰躍,像麋鹿一樣角逐,腳踐麕兔,蹄壓麇鹿。動物被追得汗流於身,口沫下掉,四處躲藏,走投無路,沒有受傷而活活嚇死的野物實在足以裝滿隨從的車子。這是打獵最壯觀的景象,太子能勉強起來去遊獵嗎?”
太子說:“我病了,不能去。”然而這時候太子眉宇之間露出了喜色,並逐漸擴展,幾乎佈滿整個面部。
吳客見太子有高興的神色,就進一步說:“黑夜出獵,火光燭天,兵車像迅疾的雷聲一樣滾動。旌旗高舉,旗上裝飾的鳥羽、牛尾整齊而紛繁。車馬往來奔馳競逐,人人嚮往得到野味而奮勇爭先。獵獸的圍欄和焚燒過的野地又寬又廣,遠遠地望去纔可看到它有邊緣。那毛色純一、軀體完整的獵獲物,把它進獻到諸侯面前。”
太子說:“說得好!我願意再聽你說。”
吳客說:“這還沒有說完。在那叢林深澤之間,煙蒸雲騰一片昏暗,野牛老虎一起出現。打獵的人剛毅武勇、非常強悍,他們脫衣露體,棄車親身擒搏野獸。只見雪白的刀刃閃閃發光,長矛大戟縱橫交錯。打獵結束,按照獲取獵物多寡記錄功勞,賞賜金銀和布帛。壓平地上的青苹,鋪開杜若,爲打獵的官員設宴慶功。濃濃的美酒,可口的魚肉,烹煮膾炙的食物,用來款待佳賓貴客。大家一齊斟滿酒杯,起身祝酒,賓客們的豪言壯語入耳動聽。言語信誠果必而不悔改,遇事或答應或拒絕都很堅決。堅貞信誠的表情,就像鏤刻在金石上一樣。人們放聲歌唱,熱烈歡呼,絲毫也不感到厭倦。這正是太子所喜愛的,您能勉強起來去遊玩嗎?”
太子說:“我很願意和大家一起去,只怕成爲各位大夫的累贅。”不過,太子有想起身的樣子了。
吳客說:“我們將要在八月十五日,和諸侯及遠方來的朋友兄弟們一同去廣陵的曲江觀濤。初到時還未曾看到江濤漲起的跡象,不過看到水力所到之處,就足以使人驚恐異常了。當看到那後浪推前浪的狀況,浪頭高高掀起的情形,波濤激盪紛亂的情景,水流結聚迴轉的勢態,水勢到處衝激的力量,即使有心多謀略、言辭敏捷的人,也絕對不能描繪出因爲波濤而形成的這種壯景。既是那麼浩蕩無邊啊,使人恍惚難辨;又是那樣洶涌澎湃啊,叫人心驚膽戰;波浪滾滾滔滔啊,發出汩汩的喧聲。時而迷茫一片啊,令人目眩;時而奇峯突起啊,何等壯觀;那水勢浩大深廣啊,那江濤超越曠遠。集中注意力從南山之下一直望到東海之濱,只見江濤洶涌,與天相接,竭盡思慮吧,請去想象哪裏是濤水的盡頭。流覽無窮無盡的江水,將心神歸向日出之處。那江濤急速地隨着汩汩的水流往下游流去啊,也許沒有人知道它將流到哪裏纔會停歇。有時那衆多的浪頭流轉曲折啊,忽然又糾結奔流不再回頭。浪濤衝到朱汜又向遠處流逝啊,使人見了心虛煩悶精神更加倦怠。觀濤之後,整個晚上都心意散亂啊,直到天亮才能把心收起來保持情緒安穩。於是胸中經過盪滌,五臟經過洗濯,手足沖刷得更加乾淨,顏面發齒也洗得更加潔白光亮。揚棄了安逸懶惰,排除了污垢骯髒,使迷惑不清得以分辨決斷,使耳朵眼睛也由此通透明亮。在這種情況下,縱使有久病不起,患有頑疾的人,尚且要將駝背伸直,跛腳擡起,瞽目張開,聾耳通啓而來觀看這江濤的宏偉景象,何況只是胸中小小的煩悶、傷食於肥肉烈酒的人呢!所以說,這江濤對於啓發愚蒙、解除昏惑,實在不值得一提啊。”
太子說:“太好了。既然如此,那麼江濤究竟是一種什麼氣象呢?”
吳客說:“這不見於記載。但我從老師那裏聽說,江濤似神而又非神的特點有三條:一是濤聲似疾雷,聞於百里之遠;二是江水倒流,海水潮漲往上灌;三是山谷吞吐雲氣,日夜不斷。江水滿溢,水流湍急,波浪洶涌。那江濤開始出現的時候,山洪飛瀉而下,似白鷺向下飛翔。稍進一步,水勢浩浩蕩蕩,白茫茫一片,像白馬駕着素車,車上張設着車蓋帷幔,當波濤洶涌亂雲一般滾來,紛亂的樣子就如大軍奮起裝束列隊向前。當波濤從兩旁掀騰捲起,飄飄蕩蕩的樣子就像將軍坐在輕車上率領軍隊作戰。駕車的是六條蛟龍,跟隨在河神的後面。又好似一條白色長虹在奔馳,前後連續不斷。潮頭高大,浪頭相隨,互相激盪,像軍營壁壘重疊而又堅固;其雜亂紛紜,又像人多馬衆的軍行。江濤轟鳴,奔騰澎湃,其勢本不可擋。看那靠岸的兩旁,更是水勢洶涌,汪洋一片,左衝右突,一會兒向上衝擊,一會兒往下跌落。好似勇壯的士卒,奮勇突進而無所畏懼。潮水拍打岸壁,衝擊渡口,流遍江灣,注滿水曲,跨越堤岸,漫出沙堆。碰着它就要死亡,擋住它就要毀壞。波濤開始時從或圍那地方的水邊出發,撞到山隴而回轉,遇到川穀而分流,到青篾打着旋渦,經過檀桓時像戰馬銜枚無聲疾進。再緩緩流過伍子山,一直遠奔到叫做胥母的戰場。它超越赤岸,掃向扶桑,橫衝直撞,如疾雷迅行,直奔前方。江濤確實奮發了它的威武,既像示威,又像發怒。呼嘯嘶鳴,如萬馬奔騰。轟轟隆隆,似擂鼓震天。水勢因受阻而怒起,清波因相互超越而升騰。大波奮起震盪,交戰在藉藉的隘口。鳥來不及起飛,魚來不及迴轉,獸來不及躲避。水勢浩渺勁健,波涌似飛雲亂翻。江濤蕩擊南山,轉身又衝撞北岸。摧毀了丘陵,蕩平了西岸。多麼危險多麼可怕啊,它沖垮堤岸,破壞池塘,直到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之後方纔罷休。然後流水激盪澎湃,浪花飛濺不息。任意氾濫,已到極點。魚鱉不能自主,腹背顛倒上下翻覆,匍匐而行,連接不斷。水中神物可怪可疑,難以盡述,簡直叫人驚倒在地,嚇得神志不清,喪魂失魄。這是天下怪異罕見的奇觀,太子能勉強起來去觀賞它嗎?”
太子說:“我還有病,不能去。”
吳客說:“那麼我將給太子進薦博學而有理論的人中最有資望智略的,就像莊周、魏牟、楊朱、墨翟、便蜎、詹何一類的人物。讓他們議論天下精深微妙的道理,明辨萬事萬物的是非曲直,再請孔子、老子這類人物爲之審察評說,請孟子這類人物爲之籌劃算計,這樣一萬個問題也錯不了一個。這是天下最切要最精妙的學說啊,太子難道想聽聽這些嗎?”
於是太子扶着几案站了起來,說:“你的話真使我豁然清醒,好像一下子聽到了聖人辯士的言論了。”太子出了一身透汗,忽然之間病症全消。
楚太子有疾,而吳客往問之曰:“伏聞太子玉體不安,亦少間乎?”太子曰:“憊!謹謝客。”客因稱曰:“今時天下安寧,四宇和平,太子方富於年。意者久耽安樂,日夜無極,邪氣襲逆,中若節轖。紛屯澹淡,噓唏煩酲,惕惕怵怵,臥不得瞑。虛中重聽,惡聞人聲,精神越渫,百病鹹生。聰明眩曜,悅怒不平。久執不廢,大命乃傾。太子豈有是乎?”太子曰:“謹謝客。賴君之力,時時有之,然未至於是也。”客曰:“今夫貴人之子,必官居而閨處,內有保母,外有傅父,欲交無所。飲食則溫淳甘脆,脭醲肥厚;衣裳則雜遝曼煖,燂爍熱暑。雖有金石之堅,猶將銷鑠而挺解也,況其在筋骨之間乎哉?故曰:縱耳目之欲,恣支體之安者,傷血脈之和。且夫出輿入輦,命曰蹷痿之機;洞房清宮,命曰寒熱之媒;皓齒蛾眉,命曰伐性之斧;甘脆肥膿,命曰腐腸之藥。今太子膚色靡曼,四支委隨,筋骨挺解,血脈淫濯,手足墮窳;越女侍前,齊姬奉後;往來遊宴,縱恣於曲房隱間之中。此甘餐毒藥,戲猛獸之爪牙也。所從來者至深遠,淹滯永久而不廢,雖令扁鵲治內,巫咸治外,尚何及哉!今如太子之病者,獨宜世之君子,博見強識,承間語事,變度易意,常無離側,以爲羽翼。淹沉之樂,浩唐之心,遁佚之志,其奚由至哉!”
太子曰:“諾。病己,請事此言。”
客曰:“今太子之病,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,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之,不欲聞之乎?”
太子曰:“僕願聞之。”
客曰:“龍門之桐,高百尺而無枝。中鬱結之輪菌,根扶疏以分離。上有千仞之峯,下臨百丈之谿。湍流溯波,又澹淡之。其根半死半生。冬則烈風漂霰、飛雪之所激也,夏則雷霆、霹靂之所感也。朝則鸝黃、鳱鴠鳴焉,暮則羈雌、迷鳥宿焉。獨鵠晨號乎其上,鵾雞哀鳴翔乎其下。於是背秋涉冬,使琴摯斫斬以爲琴,野繭之絲以爲弦,孤子之鉤以爲隱,九寡之珥以爲約。使師堂操暢,伯子牙爲之歌。歌曰:‘麥秀兮雉朝飛,向虛壑兮背槁槐,依絕區兮臨回溪。’飛鳥聞之,翕翼而不能去;野獸聞之,垂耳而不能行;蚑、蟜、螻、蟻聞之,拄喙而不能前。此亦天下之至悲也,太子能強起聽之乎?”
太子曰:“僕病未能也。”
客曰:“犓牛之腴,菜以筍蒲。肥狗之和,冒以山膚。楚苗之食,安胡之飰摶之不解,一啜而散。於是使伊尹煎熬,易牙調和。熊蹯之臑,芍藥之醬。薄耆之炙,鮮鯉之鱠。秋黃之蘇,白露之茹。蘭英之酒,酌以滌口。山樑之餐,豢豹之胎。小飰大歠,如湯沃雪。此亦天下之至美也,太子能強起嘗之乎?”
太子曰:“僕病未能也。”
客曰:“鍾、岱之牡,齒至之車;前似飛鳥,後類距虛,穱麥服處,躁中煩外。羈堅轡,附易路。於是伯樂相其前後,王良、造父爲之御,秦缺、樓季爲之右。此兩人者,馬佚能止之,車覆能起之。於是使射千鎰之重,爭千里之逐。此亦天下之至駿也,太子能強起乘之乎?”
太子曰:“僕病未能也。”
客曰:“既登景夷之臺,南望荊山,北望汝海,左江右湖,其樂無有。於是使博辯之士,原本山川,極命草木,比物屬事,離辭連類。浮游覽觀,乃下置酒於虞懷之宮。連廊四注,臺城層構,紛紜玄綠。輦道邪交,黃池紆曲。溷章、白鷺,孔鳥、鶤鵠,鵷雛、鵁鶄,翠鬣紫纓。螭龍、德牧,邕邕羣鳴。陽魚騰躍,奮翼振鱗。漃漻薵蓼,蔓草芳苓。女桑、河柳,素葉紫莖。苗鬆、豫章,條上造天。梧桐、並閭,極望成林。衆芳芬鬱,亂於五風。從容猗靡,消息陽陰。列坐縱酒,蕩樂娛心。景春佐酒,杜連理音。滋味雜陳,餚糅錯該。練色娛目,流聲悅耳。於是乃發激楚之結風,揚鄭、衛之皓樂。使先施、徵舒、陽文、段幹、吳娃、閭、傅予之徒,雜裾垂髾,目窕心與;揄流波,雜杜若,蒙清塵,被蘭澤,嬿服而御。此亦天下之靡麗皓侈廣博之樂也,太子能強起遊乎?”
太子曰:“僕病未能也。”
客曰:“將爲太子馴騏驥之馬,駕飛軨之輿,乘牡駿之乘。右夏服之勁箭,左烏號之雕弓。遊涉乎雲林,周馳乎蘭澤,弭節乎江潯。掩青蘋,遊清風。陶陽氣,蕩春心。逐狡獸,集輕禽。於是極犬馬之才,困野獸之足,窮相御之智巧,恐虎豹,懾鷙鳥。逐馬鳴鑣,魚跨麋角。履遊麕兔,蹈踐麖鹿,汗流沫墜,冤伏陵窘。無創而死者,固足充後乘矣。此校獵之至壯也,太子能強起遊乎?”
太子曰:“僕病未能也。”然陽氣見於眉宇之間,侵淫而上,幾滿大宅。
客見太子有悅色,遂推而進之曰:“冥火薄天,兵車雷運,旍旗偃蹇,羽毛肅紛。馳騁角逐,慕味爭先。徼墨廣博,觀望之有圻。純粹全犧,獻之公門。”
太子曰:“善!願復聞之。”
客曰:“未既。於是榛林深澤,煙雲闇莫,兕虎並作。毅武孔猛,袒裼身薄。白刃磑磑,矛戟交錯。收穫掌功,賞賜金帛。掩蘋肆若,爲牧人席。旨酒嘉餚,羞炰賓客。涌觴並起,動心驚耳。誠不必悔,決絕以諾;貞信之色,形於金石。高歌陳唱,萬歲無斁。此真太子之所喜也,能強起耳遊乎?”
太子曰:“僕甚願從,直恐爲諸大夫累耳。”然而有起色矣。
客曰:“將以八月之望,與諸侯遠方交遊兄弟,並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。至則未見濤之形也,徒觀水力之所到,則恤然足以駭矣。觀其所駕軼者,所擢拔者,所揚汩者,所溫汾者,所滌汔者,雖有心略辭給,固未能縷形其所由然也。怳兮忽兮,聊兮慄兮,混汩汩兮,忽兮慌兮,俶兮儻兮,浩瀇瀁兮,慌曠曠兮。秉意乎南山,通望乎東海。虹洞兮蒼天,極慮乎崖涘。流攬無窮,歸神日母。汩乘流而下降兮,或不知其所止。或紛紜其流折兮,忽繆往而不來。臨朱汜而遠逝兮,中虛煩而益怠。莫離散而發曙兮,內存心而自持。於是澡概胸中,灑練五藏,澹澉手足,頹濯發齒。揄棄恬怠,輸寫淟濁,分決狐疑,發皇耳目。當是之時,雖有淹病滯疾,猶將伸傴起躄,發瞽披聾而觀望之也,況直眇小煩懣,酲醲病酒之徒哉!故曰:發矇解惑,不足以言也。”
太子曰:“善,然則濤何氣哉?”
答曰:“不記也,然聞於師曰,似神而非者三:疾雷聞百里;江水逆流,海水上潮;山出雲內,日夜不止。衍溢漂疾,波涌而濤起。其始起也,洪淋淋焉,若白鷺之下翔。其少進也,浩浩溰溰,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。其波涌而云亂,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。其旁作而奔起者,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。六駕蛟龍,附從太白,純馳皓蜺,前後絡繹。顒顒卬卬,椐椐彊彊,莘莘將將。壁壘重堅,沓雜似軍行。訇隱匈礚,軋盤涌裔,原不可當。觀其兩旁。則滂渤怫鬱,闇漠感突,上擊下律,有似勇壯之卒,突怒而無畏。蹈壁衝津,窮曲隨隈,逾岸出追。遇者死,當者壞。初發乎或圍之津涯,荄軫谷分。迴翔青篾,銜枚檀桓。弭節伍子之山,通厲骨母之場,凌赤岸,篲扶桑,橫奔似雷行。誠奮厥武,如振如怒。沌沌渾渾,狀如奔馬。混混庉庉,聲如雷鼓。發怒庢沓,清升踰跇,侯波奮振,合戰於藉藉之口。鳥不及飛,魚不及回,獸不及走。紛紛翼翼,波涌雲亂,蕩取南山,背擊北岸,覆虧丘陵,平夷西畔。險險戲戲,崩壞陂池,決勝乃罷。汩潺湲,披揚流灑。橫暴之極,魚鱉失勢,顛倒偃側,沋沋湲湲,蒲伏連延。神物怪疑,不可勝言,直使人踣焉,洄闇悽愴焉。此天下怪異詭觀也,太子能強起觀之乎?”
太子曰:“僕病,未能也。”
客曰:“將爲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,若莊周、魏牟、楊朱、墨濯、便蜎、詹何之倫,使之論天下之精微,理萬物之是非;孔、老覽觀,孟子持籌而算之,萬不失一。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,太子豈欲聞之乎?”
於是太子據幾而起,曰:“渙乎若一聽聖人辯士之言。”澀然汗出,霍然病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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