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賞析

作者:敏澤
這是一篇情文並茂的祭文。既沒有鋪排,也沒有張揚,作者善於融抒情於敘事之中,在對身世、家常、生活遭際樸實的敘述中,表現出對兄嫂及侄兒深切的懷念和痛惜,一往情深,感人肺腑。
祭文全文共分四段,第一段重在敘述韓門兩代,只有“我”與侄兒兩人,所謂“兩世一身,形單影隻”,身世之戚苦,及對嫂嫂的深切感念;第二、三段重在痛惜與侄兒的暫別竟成永別,及侄兒的夭折;第四段是對侄兒病情的推測,沉痛的自責,後事的安排,及無處訴說、沒有邊際的不可遏制的傷痛。文、情前後緊相呼應,渾然一體。結構精巧,層層推進,環環相扣,而又步步深入,隨着敘述的展開,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濤,也一浪高似一浪。使人讀完全篇,不能不掩卷嘆息,爲作者因失相依爲命的侄兒所遭受到的深切的精神悲痛,潸然淚下,並得到一種美的享受。
祭文開頭幾句,敘述了“我”聽到侄兒去世後,準備祭墓的經過。接着轉入身世的敘述和悲嘆:“我”從小失去了父親,依靠着哥哥、嫂嫂的撫養,而哥哥又在中年歿於南方。年紀幼小的“我”與你,在孤苦零丁中沒有一天不在一起。韓愈三歲喪父,十一歲前,韓愈隨兄韓會在京師。大曆十二年(777年),韓會被貶爲韶州刺史,韓愈隨兄到韶州(今廣東韶關)。韓愈回到故鄉後,適逢中原戰亂,遂到江南宣城避難,這就是祭文中所說的“又與汝就食江南”。
自“承先人後者”至“亦未知其言之悲也”這一小段,是寫得很感人的一段。字裏行間,流露出形單影隻的悽苦之情,及對嫂嫂的無限感念。前面那一段鋪敘家世,爲顛沛流離中的嫂嫂的話“韓氏兩世,惟此而已”,增加了濃重的感傷之情,及無限的分量,因爲在封建社會中,“不孝有三,無後爲大”,可以說是天經地義的事,通過嫂嫂的兩句話,把嫂嫂當時的悲傷、期待、焦慮之情,活畫了出來,並使人感受到兩句話中凝集着多麼深厚的感情力量。
從“吾年十九”至段末,敘述了韓愈在十九歲以後至侄兒歿去之前的經過。
祭文第二段開頭幾句是倒敘,敘述自己爲什麼願意離別形影相依的侄兒的原因。自“誠知其如此”起,筆鋒一轉,直至段末,是韓愈爲此而悲痛、失悔,還有得到侄兒死去的消息後,將信將疑的複雜情緒,以及爲此而發出的深摯的慨嘆。寫得跌宕有致,情思深沉,感人至深。這一大段可分幾個層次。第一個層次着意在痛悔自己的去取。接着痛悔,又深入一層,回敘自己父兄的早死,和侄兒本來有可能多在一起呆些日子,共享天倫之樂,卻失去了這樣的機會。
在這一小段中,爲了說明自己身體的病弱,一連用了三個“而”字,“而視茫茫,而發蒼蒼,而齒牙動搖”,不僅加重了語氣,讀起來鏗鏘有力,而且反襯並強調了本段末提出的問題,加強了作者的失痛感。
接着思緒又深入一步,以將信將疑的口氣描繪了自己內心感到的無窮的惶惑:這不可能是真的,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!準是傳的信不確切。可是東野的來信、耿蘭(奴僕名)的報告又怎麼放在“我”的身邊呢?在這一段對於內心惶惑的敘述中,使我們看到了作者對侄兒之死所引起的情感的劇烈震盪,不僅爲結尾的天命無常的慨嘆加重了分量,而且爲下段的痛悔準備了心理條件,使下段的責備、失悔、哀惜、慨嘆,語語彷彿從肺腑中沛然流出,使悲傷的情感逐步達到高潮。
自“汝去年書雲”起,至文末,包含幾個小段:一是用回敘的手法,推測侄兒得病的原因,及去世的日期;二是對於侄兒後事、家務的安排;三是表示自己“無意於人世”的沉痛的心跡;最後則是深切的寄哀。
在這一小段中,作者通過對侄兒的生、病、死、葬料理不到的沉痛自責,表現了失去侄兒後的痛惜之情,哀思深摯,讀之使人迴腸蕩氣,不能不爲之悲慼不已。這是這篇祭文在情感力量上所達到的又一高潮。
祭文接着述說了在經過這次精神上的打擊之後,“我”已無意於留戀人間富貴,只求在伊、潁河(皆在今河南境內)旁買上幾頃地,把“我”的和你的兒子養大,希望他們成人,把我的和你的女兒養大,嫁出去,也就罷了。通過對自己心灰意冷的描述,又進一步加深了已有的哀痛。既屬敘事,又是抒情。以“言有窮而情不可終,汝其知也邪?其不知也邪”的問句爲結束,更進一步擴展和加深了作者的哀思。明知死後無知,還要如此提問,就使作者更加傷痛不已。“尚饗”,是祭文中常用的結束語,意謂請你來享受這祭品吧。
(選自《歷代名篇賞析集成》,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年版,有刪節)
年、月、日,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,乃能銜哀致誠,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,告汝十二郎之靈:
嗚呼!吾少孤,及長,不省所怙,惟兄嫂是依。中年,兄歿南方,吾與汝俱幼,從嫂歸葬河陽。既又與汝就食江南。零丁孤苦,未嘗一日相離也。吾上有三兄,皆不幸早世。承先人後者,在孫惟汝,在子惟吾。兩世一身,形單影隻。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:“韓氏兩世,惟此而已!”汝時尤小,當不復記憶。吾時雖能記憶,亦未知其言之悲也。
吾年十九,始來京城。其後四年,而歸視汝。又四年,吾往河陽省墳墓,遇汝從嫂喪來葬。又二年,吾佐董丞相於汴州,汝來省吾。止一歲,請歸取其孥。明年,丞相薨。吾去汴州,汝不果來。是年,吾佐戎徐州,使取汝者始行,吾又罷去,汝又不果來。吾念汝從於東,東亦客也,不可以久;圖久遠者,莫如西歸,將成家而致汝。嗚呼!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!吾與汝俱少年,以爲雖暫相別,終當久相與處。故舍汝而旅食京師,以求斗斛之祿。誠知其如此,雖萬乘之公相,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。
去年,孟東野往。吾書與汝曰:“吾年未四十,而視茫茫,而發蒼蒼,而齒牙動搖。念諸父與諸兄,皆康強而早世。如吾之衰者,其能久存乎?吾不可去,汝不肯來,恐旦暮死,而汝抱無涯之戚也!”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,強者夭而病者全乎!
嗚呼!其信然邪?其夢邪?其傳之非其真邪?信也,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?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?少者、強者而夭歿,長者、衰者而存全乎?未可以爲信也。夢也,傳之非其真也,東野之書,耿蘭之報,何爲而在吾側也?嗚呼!其信然矣!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!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,不克蒙其澤矣!所謂天者誠難測,而神者誠難明矣!所謂理者不可推,而壽者不可知矣!
雖然,吾自今年來,蒼蒼者或化而爲白矣,動搖者或脫而落矣。毛血日益衰,志氣日益微,幾何不從汝而死也。死而有知,其幾何離;其無知,悲不幾時,而不悲者無窮期矣。
汝之子始十歲,吾之子始五歲。少而強者不可保,如此孩提者,又可冀其成立邪?嗚呼哀哉!嗚呼哀哉!
汝去年書雲:“比得軟腳病,往往而劇。”吾曰:“是疾也,江南之人,常常有之。”未始以爲憂也。嗚呼! 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?抑別有疾而至斯極乎?
汝之書,六月十七日也。東野雲,汝歿以六月二日;耿蘭之報無月日。蓋東野之使者,不知問家人以月日;如耿蘭之報,不知當言月日。東野與吾書,乃問使者,使者妄稱以應之乎。其然乎?其不然乎?
今吾使建中祭汝,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。彼有食,可守以待終喪,則待終喪而取以來;如不能守以終喪,則遂取以來。其餘奴婢,並令守汝喪。吾力能改葬,終葬汝於先人之兆,然後惟其所願。
嗚呼!汝病吾不知時,汝歿吾不知日,生不能相養於共居,歿不得撫汝以盡哀,斂不憑其棺,窆不臨其穴。吾行負神明,而使汝夭;不孝不慈,而不能與汝相養以生,相守以死。一在天之涯,一在地之角,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,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。吾實爲之,其又何尤!彼蒼者天,曷其有極!自今已往,吾其無意於人世矣!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,以待餘年,教吾子與汝子,幸其成;長吾女與汝女,待其嫁,如此而已。
嗚呼,言有窮而情不可終,汝其知也邪?其不知也邪?嗚呼哀哉!尚饗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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